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寒光照铁衣(三)
慕云舒
上期提要:惊天奇案的惟一证物--一口铁箱中留下了蛛丝马迹,京城总捕头李玄衣赶赴天津暗中调查,孰料天津已惊现"假李玄衣",早他一步将涉案有关人等尽数灭口。长街之上,李玄衣被群丐围攻,含冤莫白。野庙之中,步步杀机,李玄衣功未竟,命已殒!
十二、佛门悬案
快雪初晴,梅花初绽,天心品茶的精舍就在疏影横斜中。静夜寂寂,淡月朦朦,精舍内炉火正红,梅香悠悠,茶香也悠悠。只可惜天心此刻已失去了品茶的心境。案前的茶早已冷了,他的心更凉于冷茶。
天虎不停地踱着方步,一步快似一步。步声扰人,一直垂首打坐的天象抬头望了一眼,皱眉道:"我实在不明白,三师弟那一拳神充气足,本非燕铁衣所能抵挡,怎么会......"对面的天心双眉一耸,道:"难道你还不明白?"天象摇了摇头。
天心叹了口气,道:"那一役未战,三师弟就已败了。他并不是败给了燕铁衣,而是败给了自己。""败给了自己?"天象更是疑惑。天心道:"罗汉伏魔,舍生取义,本当一往无前,而三师弟却放不下。"天虎的方步突然顿住,转身问道:"放不下什么?"天心道:"生、死、胜、负!"他盯着天虎,道:"你若是真放得下,此刻又怎会耿耿于怀。"天虎无言以对,天象却叹息道:"无牵挂、无生死、无物我,故无坚不摧。难道燕铁衣竟已达到了堪破生死的境界?"天心摇了摇头,道:"他若真的达到那种境界,三师弟只怕就难以全身而退。他胜也许只因为他早已心存死志。"天象道:"师兄是说他早已有心求死,所以反而能无所顾虑、无所牵挂,将刀法的威力发挥至极限。"
天心点头道:"大千世界,万法归宗,武学佛学,也同出一理。无我执见、无物无常、无生无灭,即已入涅槃。"天象合十道:"请教师兄,如何才能求得涅槃?"天心道:"涅槃求不得,一求涅槃,就已着相,反而背道而驰了。"天象眉头紧皱,似苦思不已,可突然间却又展容微笑,在这一瞬间,他那苍老的脸上竟现出了一种极为祥和的光彩。天心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,从天象的这一笑中,他已知晓这位师弟在佛学、武学上的修为又增进了一层。
"我仍是不明白,"这一次开口的是天虎,"我不明白掌门师兄那时为何又不出手制住燕铁衣?"漾在天心脸上的笑意立时消失得一干二净,他长叹了一声,喃喃道:"就算我出手,只怕也制他不下。我没有出手,因为我也放不下。"天象吃惊地望着他,道:"掌门师兄修为精深,又有何事放不下呢?"天心缓缓地拿起茶盏,呷了一口早已冰凉的茶,才道:"少林数千年的声誉,又岂是想放就放得下的?"
天象天虎相顾黯然,半晌天虎才道:"虽然六师弟受制于燕铁衣,但顾家三小姐的生死却在我少林的把握中,大可以......""咄!"天心一声暴喝,如狮子吼,案几上的茶盏竟也被震裂,茶水沿着案面滴下。他大声道,"此一事,彼一事,怎可混为一谈?想不到你学禅二十余年,胸襟却连燕铁衣也比不上。"他直瞪天虎,目光如炬,天虎心中一凛,忙低下了头,合十低颂佛号。"魔本为心生,旁人驱不得,师弟你要好自为之。"天心一声长叹,然后就缓缓起身,朝着顾三小姐疗伤的客堂走去。心似天广,是为天心,这老僧胸襟宽大坦荡,的确当得起这一法号。
燕铁衣和天明此时就在一间精舍中。精舍外,有少林弟子在看守着,因为天明在对方手中,所以他们也不敢妄动。就这样,燕铁衣和少林弟子已经僵持了两昼夜。无论是谁,在强敌环峙的环境中呆上数天,就算不会崩溃,也必会犯错。所以,少林弟子们正在等--等燕铁衣犯错!
杯中是酒,一等一的竹叶青。自初唐以来,少林就已解酒禁,况且作为武学的殿堂,天下的英雄侠客往来络绎不绝,寺中自是不乏美酒。燕铁衣将杯轻轻一倾,酒液盈盈,一缕带着新鲜竹叶的芬芳立时弥漫了整间禅房。他深深吸了口气,然后微闭着双眼,似已完全陶醉了。别说是禅房外的少林弟子不解,就连坐于对面的天明大师也颇为意外,他实在想不到在少林群雄的环峙下,竟还有人能如此悠然自得,举重若轻。
隔了很久,燕铁衣才张开双眼,朝天明一扬杯,道:"大师何不也来一杯。"见天明摇头,燕铁衣浅呷一口,道:"若有如此美酒,又何妨出家为僧。"天明淡淡道:"出家在家,本就无甚分别。"燕铁衣道:"一入佛门,便已二世为人,又怎会无甚分别?"天明笑道:"一世是为人,二世亦为人,分别又从何而来?"燕铁衣道:"既是如此,大师又何必遁入空门?"天明道:"我若不入空门,又怎知这两者本无分别?"
眼见燕铁衣良久无言,似乎在咀嚼着他话中的禅机,又似乎在沉思,天明道:"阁下此刻想起了什么?"燕铁衣道:"我想起了一段佛门的公案。"天明道:"哦?"燕铁衣道:"空手而回的公案。"天明合掌而笑,道:"看来你是明白了。"
--昔年六祖惠能的弟子石头希迁,于六祖入灭后投奔另一位禅宗大师青原行思,青原问:你从何处来?石头答:从曹溪六祖处来。青原问:你从曹溪处得到了什么?石头道:我去曹溪前就没缺少什么?青原道:那么你又何必去曹溪呢?石头道:我若不去,又怎知道我什么也不少?
天明话中的禅机正和这一段公案有着异曲同工之妙,燕铁衣却又道:"可我仍有不解之处--你我交手三招,前两招你力道充沛,势不可挡,立时就将我逼入这间禅房,可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师的第三招却空空的不蓄一力。"天明道:"那是应心掌。‘应无所住,而生其心’,六祖惠能正是闻此一谒而悟道,他所传下的掌法就称为应心。可惜贫僧苦练一十六载,却也只能练至随心而已。"
"随心?"燕铁衣仍是不解。天明道:"随心所欲,随心所至,贫僧所随的却是施主的心,第三招本是杀着,但那一刻你心中无杀气,我的招中也就无杀意,所以才会为你所制。"万法归宗,武道禅道本就殊途同归,天明的话虽玄,燕铁衣倒也明了。
天明话锋一转,沉声道:"铁肩一向是我最器重的师侄,他天资过人,一套无相劫指,只学了一个时辰,只可惜......"他的言语已哽咽,隔了很久才接着道,"无论真凶是谁,少林上下都必报此仇。"刚刚还在谈禅论道的高僧,一提及师侄之死,立时就悲怒形于声色。
燕铁衣却不觉诧异,这位高僧本就是性情中人,否则也不会因一件小小的错案愧而出家。他道:"可是我......"天明道:"我知道不是你,你若心中有鬼,又怎会独上少林?"燕铁衣道:"我虽不杀伯仁,伯仁却因我而死,在下若能脱身,势必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。"天明点了点头,道:"我相信你,但其实这只是第一个缘故。"他张了张口,想继续说下去,可是接连几番欲言又止,似乎有着极大的难言之隐。燕铁衣并没有催促,缓缓举杯。杯刚沾唇,他却又突然停下,他的双瞳急剧收缩,双耳微微耸动,他听到了一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。
人来得并不急,步伐不大,步声也是缓缓轻轻,燕铁衣听在耳里却觉如闻黄钟大吕。禅房门窗紧闭,纹风不透,可是脚步声轻轻一响,桌上的铜灯突地一灭,又骤然涨高了几寸。燕铁衣的手依然如磐石般沉稳,然而他的心却在悸动,随着灯火的明灭而悸动,随着那脚步声的起落而悸动。
不可思议的步伐,不可思议的韵律,不可思议的压力,来的当然是绝顶的高手,燕铁衣的另一只手已握紧了刀。灯火停止了闪烁,脚步也在门前骤然而止,燕铁衣握刀的手青筋已条条勃起。然而来人却并没有进来。
"燕铁衣,一个时辰之内,你若再不出来,顾家的三小姐就......"似是天虎的声音。话犹未了,脚步声就又再度响起,人已去远了。燕铁衣的脸色却突变,稳如磐石的手忽地一颤,杯中的酒已有大半洒落在胸前。这平淡的话语,听在他的耳里,比之刚才的脚步声,更有千百倍的震撼力。
他猛地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,然后搁杯而起,向天明一揖道:"无论如何,在下对大师都感激不尽。"言毕就转身朝禅门走去,他的手刚触及门柄,却发现闩门的木闩早已断成了两截,他只是愣了愣,很快就将门拉开。
一直默默凝视着他的天明这时突然道:"你可知一出此门,就已九死一生?"燕铁衣道:"我知道,可我还是要去。"天明道:"好,有所不为、有所必为固是难为,明知不可为而为之,却殊为可贵,李玄衣果然没有挑错人。"这时候燕铁衣一条腿已迈出了门槛。天明又道:"假若负伤的不是顾家的三小姐,而是和你素不相识的人,你还会不会上少林来?"燕铁衣沉吟了一下,摇了摇头,道:"只怕我还做不到。"
他已完全出了禅房,天明突又道:"且慢!"燕铁衣停下了脚步,道:"大师还有何吩咐?"天明道:"我刚才只提了第一个缘故。第二个缘故关乎少林的名节,我犹豫再三,一直都不愿向你和盘托出。"燕铁衣转过身子,静待天明说下去。天明道:"你最后的回答却使我改变了主意。"他接着道,"不是因为你义气当先,不计生死,而是因为你的诚。"他顿了顿,长叹道,"诚心正意,不欺人,更不自欺。"然后,他就陷入了沉默中。
"这里一向是四师兄清修的地方。"沉默了很久,天明才开口。燕铁衣道:"可是天豹大师么?"天明点了点头,清瘦的脸上满是悲痛,又隔了很久才道:"四师兄已圆寂了。"燕铁衣愣了愣,神僧圆寂,本是轰动江湖的一件大事,他竟未曾听闻过。于是道:"这是什么时候的事?"天明道:"八天前,也就是铁肩师侄遗体回寺的那一天。"
燕铁衣的眉头一皱--天豹身为用毒的大行家,对铁肩死因的论断本不应该和事实相谬,突然圆寂,莫非是有什么蹊跷?他心中起疑,口中却只是安慰道:"天豹大师得证正果,大师又何必太过悲伤。"天明咬了咬牙,道:"但我却怀疑他的死因。"燕铁衣不禁一震,尽管他早就料到天明要说的必和天豹有关,但却半点也想不到竟是和天豹的死有关。
"我怀疑四师兄是遭人暗算的!"天明道,"四师兄的法体是我亲自检视,致命之处就在右肋,该处肋骨根根寸断,肝脏碎裂,所用的正是敝派的大金刚掌。"燕铁衣道:"大金刚掌不是天豹大师的成名绝学么?"天明道:"正是。"燕铁衣道:"贵寺之中,究竟还有何人精通大金刚掌?"天明道:"连俗家弟子在内,练过大金刚掌的不下二十余人,可是能够击得肋骨寸断的,就只有四师弟一人而已。"燕铁衣道:"莫非是天豹大师看破凡尘,大彻大悟,舍身以求涅槃?"天明摇头道:"无我无相、无物无常、无生无灭,才能入得涅槃。‘看破’两字就已着相,舍身则更为佛法所不取。"
燕铁衣目光闪动,道:"大师莫非发现另有疑点?"天明道:"身中大金刚掌,掌印逾月不能消,四师兄右肋上的掌印,却是右掌。"燕铁衣右掌略一比划,道:"以右掌自击右肋,别扭之至,实在有违常理。大师可曾发现其它疑点?"天明摇了摇头,道:"正因如此,我才要找你代为参详。"燕铁衣皱了皱眉,道:"请大师细说当日情形。"
天明闭上双眼,缓缓道:"那一日铁肩的法体回山,我们几位师兄弟一直检视至三更才各回禅房。次日一早,合寺上下齐为颂经超度,但却迟迟等不到四师兄。方丈师兄便令铁树去唤,谁知......谁知铁树到了这里,却发现木门紧闭,他连唤了几声,又以手推门,但木门却纹丝不动。"燕铁衣道:"这么说来当时的门是从里头闩上的。"天明点了点头,接着道:"铁树怕有意外,急忙将门撞开,却发现四师兄卧倒在地,他立刻上前探察,结果发现四师兄脉搏气息全无,显然已圆寂多时。"
燕铁衣道:"那么铁树进入禅房的时候,难道没有发现可疑的人么?"天明道:"铁树本是我最得力的下属,缘分使然,一同出家,他一向心细,一见四师兄倒地,也曾四下察看过,并不曾发现外人。"天明略为停顿,跟着道,"四师兄若是被害,凶手本应该仍在禅房里头,可是当时外面天色尚黑,里头仍燃着灯,外暗内明,凶手若是仍在,铁树不可能看漏了眼。
燕铁衣转身四处环视,禅房内除了他们所坐的两个蒲团、一张短几外,就已空无一物,他的目光转向那道木门,道:"凶手会不会躲于门后,趁铁树探视天豹大师之际溜走呢?"天明道:"木门之后确是惟一的目光所不能及的地方,可是......"他将话锋一转,道,"你何不看上一看。"
燕铁衣走到门前,拉上木门,就发现门后的墙上已崩了一大块,想必是门撞开时打在墙上造成的。"这样看来,我的假设也不能成立了。"燕铁衣喃喃自语道,"有无法子从外头将门关上呢?"他拿起半截木闩,以手轻叩,木闩和门一样,均是上好的楠木,叩之有金石声。他又将门合上,再三端详。
这时天明发话道:"门窗接合之处,连针都插不进去,当然也不可能从外面用尖刀之类将门关上。"燕铁衣道:"若是自门外以"隔物传功"之类的内力又如何?"天明道:"这一点我也想过,可是这扇门板厚逾半尺,门闩和门的接口严实,若是要在门外以‘隔物传功’的内力将门关实,以方丈师兄那等修为也只能勉强做到,你再仔细看看门外。"
燕铁衣开门察看,正对着门闩的门面上,已被人用刀削开,清晰可见木纹微微凹凸。"没错,就算有人天赋异禀,真能隔空上闩,门扇受力,木纹应当左右扭曲,再经铁树那么一撞,理应破碎才对。"燕铁衣合上门,又探身察看门的合页。
天明又发话道:"把整扇门板卸下,再从外头装回,本也不无可能,可是这禅房已有逾百年的历史,门合页上的钉子已生锈,根本无法拆动,而且上面也没有动过的痕迹。"隔了这么多年,天明的思路仍是这般缜密,判断仍是这般准确,难怪昔年能与李玄衣齐名。燕铁衣不由得暗暗佩服。
察看了木门,燕铁衣又走到了窗前。天明道:"禅房开的是心窗,这些窗户多年前就已封死了。你也不用再白费心机了,这间房子我少说已查了数十遍,屋顶木板,地上石板,都没有一丝动过的痕迹。"燕铁衣回头道:"那么凶手又是如何走出这间禅房的?"天明沉默了片刻,道:"就因为解不开这个疑团,我们才不得不托辞四师兄圆寂。"燕铁衣又问:"难道事发之夜,寺中就不曾发现些许异动么?"天明道:"二师兄、三师兄的禅房就在附近,那天为了打探你的下落,三师兄连夜下山,二师兄却是彻夜在房中读经,如有异动,绝瞒不过他的耳目。"燕铁衣道:"那么大师又何以断定天豹大师必是遭人暗算的?"天明断然道:"感觉!"他略微顿了顿,又道,"除了那个掌印,我总觉得还有些地方不太对劲,但究竟是哪里不对劲,一时却又分不清楚。"
燕铁衣默然,他了解那种感觉,对于绝代的名捕而言,那种感觉是以无数的经验和教训换来的,就有如动物的本能一般,神奇得不可思议。隔了一会,他又问:"大师此刻心中是否已有了疑凶?"天明正色道:"干你们这一行,一举一动皆关人命,未有证据,先定疑凶,先入为主,往往易入歧途,那样后果就不堪设想。"
燕铁衣眉头皱得更紧,这简直就是无头公案,教人又何从入手?若非如此,又怎难得倒昔年名动天下的一代名捕鬼见愁?他又怎会请燕铁衣代为参详?
油尽,灯枯,一个时辰的期限快到。燕铁衣却仍是百思不得其解,只有不停地绕着禅房踱步,也不知已绕了多少个圈子。他的脚步越踱越快,心情也越来越是烦躁。天明如入定般合十而坐,可是他的烦躁却也不在燕铁衣之下,手中的念珠如店家柜台上的算盘珠子般拨得啪啪作响。
"刷"的一声,墙角的一卷纸轴已被燕铁衣踢了开来,滚了几滚,慢慢地摊开了半边。原来是一幅水墨人物立轴,寥寥几笔却将一个老僧勾勒得惟妙惟肖,栩栩如生。燕铁衣不经意地扫了一眼,奇道:"这禅房里怎会有天虎大师的画像?""这是四师兄的遗像,天心师兄亲绘的。"天明的念珠定了下来,"三师兄和四师兄本是孪生兄弟,除了眉毛的颜色迥异外,身形容貌简直就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。"
燕铁衣脑中突然一亮,失声道:"黑白双眉,虎豹双僧,这一点我怎么未曾想到?"天明两道低垂的眉毛一抖,道:"你想到了什么?"燕铁衣没有回答,却问道:"昔年虎豹双僧号称黑白双煞,纵横江湖,天虎大师想必也是用毒的行家里手?"天明道:"这方面三师兄的造诣虽不及四师兄,却也非常人能及。"
燕铁衣又问道:"那么事发的次日早上,天虎大师想必仍未回寺?"天明点了点头,道:"你是说天虎是......""真凶"这两个字,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,满头大汗却涔涔而下。谁知燕铁衣却道:"并非天虎!"天明手中的珠串断了,念珠"噼噼啪啪"落了一地。燕铁衣俯身在天明耳际说出了另一个名字,天明"啊"了一声,脸色忽白忽青,忽青忽红,也不知是惊、是怒、是悲、是愤。他忽地起身,道:"走,我带你去见方丈师兄。"
十三、疏而不漏
眼见顾三小姐已无大碍,天心才停止了行功,将仍昏迷的顾三小姐扶上木榻,又仔细替她盖好棉被,这才转身步出客堂。客堂外,天虎一早就在等候,天象、天烛及几个铁字辈的弟子也都在此。一见天心出来,天虎忙迎了过去,递过了一条毛巾。
接过毛巾,天心并未曾停步,而是径直走到庭前的菩提树下,这才盘膝坐下,轻轻擦净额上的汗珠,然后开口问道:"禅房那边可有什么动静?"
没有人开口,没有人出声,每一个人的头都低垂了下去。天心叹了口气,道:"五师弟仍在他的手中,可是少林千百年的声誉却也不能毁啊,再多等半日,若是......"他的声音突然中断,因为他已看见了天明,正自月洞门外走进了院子。
天心一跃而起,三步两步后,已执住了天明的双手道:"五师弟,你可安好?"天明道:"掌门师兄放心,弟子没事。"天虎也已赶了过来,厉声道:"燕铁衣呢?"天明冷冷地扫了他一眼,什么也没有回答。院子外却有人朗笑着替他回答:"你放心,就算有八抬大轿,也抬不走我的。"话音未落,燕铁衣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。
一入院子,他的人就径直扑向天虎,"呼"的一声,双拳如流星般击出。天虎虽心存戒备,哪料到燕铁衣话也不说就动手,更料不到燕铁衣的拳头居然并不比他的刀慢多少。急切间,一种本能般的反应,他的双掌已排山倒海般推出。
"轰"的一声巨响,地上的落叶烟花般激射,燕铁衣的人已直飞了出去,重重地跌落在三丈开外的围墙下。天虎却没有追击,他突然以手掩面,踉跄后退。原来就在双方拳掌相交之时,燕铁衣借着天虎一击之力,一张口已将一肚的酒水全喷了出来。天虎的全副心神俱放在燕铁衣的拳脚上,哪里料得到这一着,加之距离太近,立时被喷了一头"雾"水。
(燕铁衣借着天虎一击之力,一张口已将一肚的酒水全喷了出来。)
"三师弟,水中可是有毒......燕铁衣,想不倒你竟如此卑鄙!"喊声中,天象、天烛已准备扑出,返回了院中的年轻弟子也向着燕铁衣冲了过去。那知道天心袈裟一展,已将天象、天烛挡住,又喝止了那些年轻的弟子。每一个人都十分意外,惟独天明心中有数,静静旁观。
天心慢慢转过身,盯住天虎道:"你......你什么时候练成了大金刚掌?"天虎双手仍掩在脸上,身子却已在发颤。天明冷冷道:"他一向就精通大金刚掌!"天象、天烛对视一眼,脸色俱已大变,他们均想起了天豹的骤死和他的死因。
这时燕铁衣已扶着围墙,慢慢地立起了身子,他擦去了嘴角的一抹血迹,道:"在下糟蹋了贵寺的不少美酒,无以回报,惟有将大半回赠于天豹大师了。"此言一出,众僧又大吃一惊,就连心如止水的天心也不由得一震。
天虎同样也是一震,突然扑向了天心的脚下,一把抱住天心的双腿,颤声道:"燕铁衣......燕铁衣血口喷人,掌门师兄明鉴。"天心久久无言,天虎忍不住抬头,就发现掌门师兄的脸色冷如寒冰,一双眼睛如钉子般钉在被他抱住的腿上。
他不由得顺着天心的视线看去,一看之下,他的手就不由自主地松开,人也坐到了地上。天心的僧袍上墨迹斑斑,天虎自己的手掌同样墨迹斑斑。围墙下的燕铁衣悠然道:"酒后见真性,你终究还是露出了真面目。"天虎支起身子,一步步后退。但天象已阻住了后路,天明及天烛也围了过来。
一滴滴的汗水顺着他黑白参差的眉梢滴下,他的脸色已如同他的眉毛一样,越变越白。直到这时,那些年轻的弟子总算明白了过来,眼前的这位师叔并不是三师叔天虎,而是四师叔天豹。
天心黯然叹息:"到了此刻,你仍不知悔过么?"天豹四下一打量,缓缓垂下了头,他明白他已没有退路了。隔了很久,他才抬起头,看了看天心道:"事已至此,我也惟有伏罪,只不过心中还有疑问,想跟一个人谈谈。"天心点了点头,他知道天豹所指的人是谁,他的心中同样也有很多疑问。
燕铁衣慢慢走了过来,阳光这时正从他的身后射来,整个人看起来就好像前殿上那金光闪闪的护法神。天豹凝视了他很久,道:我实在不明白,你怎会知道易容的秘密。"燕铁衣取出一卷画轴,在胸前摊开,那是天豹的人像。他指着画像道:"若不是这幅画,只怕我也一样被你瞒过。"
天豹没有出声,只是凝视着那幅画。也许这幅遗像很快就会真的成为一幅遗像了。燕铁衣继续道:"我既然会把你的画像误当成天虎大师,铁树当然也很容易被瞒过,很简单,你只需要涂抹一下眉毛的颜色就行了。"天象忍不住插话道:"他杀了三师弟,又是如何离开那间禅房的?"燕铁衣道:"那间禅房并非杀人的现场。"天象"哦"了一声,道:"可是三师弟的遗体,又是......"燕铁衣道:"铁树撞开门后,见到的并不是天虎大师,而是他。"
天象大惑不解,天心、天烛及一众弟子也是一样疑惑。天豹道:"不错,你说得一点都不错,铁树撞门而入,我就龟息闭气,那时他已惊慌失措,急于禀报方丈,也未加以细察。"燕铁衣道:"禅房离大殿并不近,一来一往需时数刻,这数刻,已足以让天豹将天虎大师的遗体搬来,再从容下山。"天明道:"何况其时一寺上下俱在大殿为铁肩超度,就算还有几个看山门的弟子,可凭他的轻功自也来去自如,无人察觉。"天心摇了摇头,道:"那天夜里你假扮天虎下山,原来并不是为查探燕铁衣的下落,而是另有所图,为什么,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?"
天豹没有回答,因为燕铁衣已替他回答:"因为铁肩。"天心道:"因为铁肩?"燕铁衣道:"若不是因为怀疑铁肩的真正死因,天虎大师断不会遭此毒手。昔年黑白双煞,纵横天下,天豹既是用毒使毒的高手,天虎大师在这方面的眼光当然也差不到哪里去,对于天豹所下的结论想必并不认同,所以才会遭了毒手。"天心恍然大悟道:"难怪那夜我征询天虎时他几番欲言又止,次日回寺却一改常态。"他转向天豹道:"可你既已得手,又何必再假扮天虎?若不是多此一举,又有谁能揭穿?"天豹仰面向天,默默无言。
燕铁衣道:"这正是他最巧妙的一着。"天心望了燕铁衣一眼,燕铁衣解释道:"铁肩的死因,迟早必真相大白,那时他已变身天虎,所有的过失自可推到已‘死’的天豹头上,你们就算想追究也无从入手。"天心叹了口气,道:"人算不如天算,你虽然瞒过了我们,却想不到燕铁衣会在这个时候上山,揭穿了你的阴谋。"
天豹突然跪了下去,颤声道:"弟子知错了,请......请掌门师兄从轻发落。"天心袖袍一摆,道:"‘师兄’二字,我怎敢担当,天虎和你不仅份属同门,更......你竟也下得了手?"天豹连连叩首道:"弟子虽错,可是三师兄并未曾死,他的人还在。"此言一发,连燕铁衣也愣住了。天心连声道:"你说什么?三师弟还活着?他......他究竟在哪儿?"天豹侧头指了指院门,道:"他不是已来了么?"天心不由得侧身向着天豹所指的方向望去,每一个人的视线也不由自主地转向了院门。
落叶飘舞,月洞门外空洞洞的,除了落叶哪里有半条人影?天心面色一寒,正想出声相询,突然已有劲风扑面,天豹竟运起大金刚掌当胸击来。刚才的那一席话,原是他信口开河,目的无非是分散天心及众人的注意。
天心身为少林首座,临危应变够快,只见一片袍影翻动,合十胸前的双掌自然平推而出。这一推看似平常,但所含的力道却极其雄浑,正是天心一向得意的大般若掌。然而四掌并未相交,天豹突已变招,原本上击的掌势已改为下压,前冲的身躯也变为上翻。他竟借着天心的掌力,翻过了天心的头顶,翻落到数丈开外的地方。
这时天心反手又是一掌,只听"啪"的一声,天豹已踉跄着又冲出了几步。后背的僧衣,竟已被剜去了一只手掌大小的一片布料,碎如落叶般在风中飘荡,还未落到地上,竟已化为粉末,顷刻就随风而散。燕铁衣心头一凛,天心数丈开外发掌,掌力竟如宝刀利剑,劲道之雄浑,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,若是他在大殿出手,自己只怕就难以全身而退了。
中了一掌,天豹却只是踉跄了几步,就浑若无事,身形一展,已闪入了顾三小姐的客堂之中。天象变色道:"想不到他的金刚护体神功精进到如此地步,掌门师兄,我们该怎么办?"天心阴着脸,沉声道:"二师弟、五师弟守住两边的窗户,六师弟看实后面。"天象、天明、天烛尚未动身,客堂内已是一阵狂笑:"多此一举,真是多此一举。"
燕铁衣的心猛地沉了下去。
天豹已走了出来,从从容容、不慌不忙地从客堂里走了出来。他的腋下已多了个人,纤细的身形、苍白的面容,不是顾三小姐又是谁?此时她仍在沉睡,长长的睫毛低垂着,小小的嘴角微微上翘,苍白的面容上还有一抹淡淡的红晕,仿佛还在做着甜梦,客堂内外的剧变竟未将她惊醒。
天心、天象、天明、天烛已一齐围了上来。天豹冷笑着道:"不错,天虎的确是我所杀,你们大可替他复仇,可是这小姑娘......"他的手掌已按上了顾三小姐的头顶。
天心叹息了一声,闪身让出一条路。众僧也惟有垂首退开,天豹扬长而出。天心道:"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,出了少林,还望你好自为之。"天豹狞笑着道:"今日我出少林,它日必会重回,那时我掌门户,就会让你明白什么是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。"狞笑声中,他的人已立上了一丈多高的围墙。
院子里的众僧早已义愤填膺,数千年来,就算是强仇大敌,也不敢对他们的掌门如此无礼,但他们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。燕铁衣也只能看着,他的手早已握紧了刀柄,但却仅此而已。
又是一阵狞笑,顾三小姐突然醒了,她只觉得头痛欲裂,恶心欲呕。她茫然睁开眼,眼中却只是一片模糊,什么也看不到。狞笑声再次响起,顾三小姐柳眉轻蹙,拔出插在衣角的银针,随手就扎了下去。一针扎出,她就又昏了过去。
笑声突然中断,就仿佛被一只魔手扼住。天豹只觉得丹田处一片冰冷,冰冷中又带着刺痛,直透心头的刺痛。他的脸突然扭曲,扭曲得如同麻花,手一松,腋下的顾三小姐就如石块般坠下。然后他的人就砰然而倒,落到了围墙外。
顾三小姐随手一针,竟刺入了天豹的丹田,那正是金刚护体神功的罩门所在。若是往常,他有神功护体,就算是宝刀利剑,只怕也难伤他分毫。可是他刚刚中了天心一记大般若掌,那一掌虽伤不了他,却已震散了他内外三层的护体真气。他本不该如此得意,他本不该如此大意。但这也怪不得他。就连少林四大神僧和名动天下的燕铁衣都奈何他不得,又有谁能料到一个病恹恹的小姑娘、一根不起眼的绣花针,竟会要了他的命?"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"--天心的这一句忠告,未免应验得太快。
雪后的山林一片静谧,几只觅食的寒雀正抖着蓬松的羽毛,在雪地上寻找着僧人为它们撒下的谷粒。一阵脚步声响起,寒雀突然一齐振翅飞上了道旁的树梢,洒下了一阵淡淡的雪雾。一切都是那么清爽怡人,夹着冰雪凉意的风中,似乎还带着淡淡的新梅芬芳。
燕铁衣的脚步却十分沉重,他已隐隐觉得,这座千年古刹所发生的一切必定和大内的窃案有着极大的牵连。天明大师的脚步也同样沉重,寺中的变故,又怎不令他痛心疾首。所以他们一直都没有出声,只是默默走着。
燕铁衣忽停了下来,对天明道:"山门已到,在下就此别过,大师不必再送。"天明轻轻点了点头,道:"保重。"燕铁衣又深深一揖,道:"顾三小姐还有劳大师费心。"天明合十还礼,道:"老衲自当尽力,她的伤势看来已无大碍,今早已能起身下床了,其实你本该和她再见一面。"
一抹轻云慢慢掠过他们的头顶,燕铁衣深邃的双眼突然也如轻云般茫然,茫然地投在道旁的一株淡梅上。良久,他才淡淡地道:"相见又如何?不见又如何?"
天明似乎想说什么,却又什么也没有说,他的眼光也随着燕铁衣的视线投落在梅梢上。等他再回头的时候,燕铁衣的身影已消失了,消失在弯弯的山道上。这位高僧突然叹了一口气,他当然看得到很多人看不到的东西。他已发觉这个外表冷酷无情的名捕,其实却比谁都多情。
--不是不必再相见,只是不敢再相见,不忍再相见。
十四、无形枷锁
罗汉上素、清烩笋片、金菇双冬、八宝豆腐、七彩素心莲子......这是天象大师亲手烹调的素斋。天象大师在鼎镬上的功夫据说还在他的拳脚之上,普天之下不知有多少人想一尝为快,顾三小姐当然也是心仪已久。此刻素斋就摆在面前,可是她连半点食欲也没有,只是挑了挑筷子,就又搁了下来,怏怏步入了内堂。
她连鞋袜都不除,仰身就倒在了床榻上,拉起被子连头也蒙了起来。可只隔得半晌,她又坐了起来,呆呆地出神。一幅白绢落到了地上,呆坐着的顾三小姐突然一震,一跃已下了床,宝贝般地将那幅白绢捧起。
绢上绣着一个人的脸,清秀空灵的眉眼、挺拔笔直的鼻梁、线条优美的口型,透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气质。这是一张近乎完美的脸,假若没有眼角那道长长的刀痕的话。
然而顾三小姐欣赏的恰是这道刀痕,她一向就觉得这张脸太秀气,太奶油,正是这道刀痕,平添了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冷峻和杀气,一如他的雁翎刀。这就叫"酷",她的看法和说法一向都很出人意表,不是吗?
少林的知客僧一向都很勤勉,客堂当然是打扫得一尘不染,顾三小姐却仍是将白绢捧到了嘴边,嘟着嘴小心地吹了吹。因为这是她最珍爱的宝贝,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一针一线完完整整绣出来的一幅绣像,也是惟一的一幅。
作为顾神针最珍爱的孙女,老太太当然希望她能够继承神针的绝技,何况她天生就有一双远比常人更纤细修长的巧手。当她只七岁的时候,她就能绣出灿若云霞的鲜花,扶摇九天的苍鹰。她绣的花瓣,能让你感受到春风扑面的轻柔;她绣的苍鹰,能让你看到羽翼的振动。然而她所绣的鲜花,往往没有一枝半叶,而雄鹰呢?不是缺了一双钢爪,就是少了一对利眼。这并不是她绣不出来,而是因为她不喜欢。她不想做的事,谁也无法勉强。她想做的事,也没有谁能够阻止。所以顾老太太就只能够常常叹息了,直到那一夜......
那一夜正是中秋,顾三小姐刚读了苏轼的《水调歌头》,忍不住也想把酒问青天,明月几时有,所以就偷偷从团聚的宴席上带着壶酒溜了出来。
西湖十分明月夜,七分是在三潭。要赏月,首选当是正对三塔小瀛洲上的我心相印亭了,每当月上波心,三塔灯火俱燃,悠悠明月、亭亭塔影,尽在波心荡漾,是为西湖八景之一。
她来得够早,杭州城里的家家户户想必都在把盏庆团聚,湖上并没有往日如过江之鲫的游人,连画舫也不见一只,四下里只有一片秋声,除了远处楼外楼隐隐约约的筝声外。一轮秋月斜照,照亮了满湖的秋水,也照亮了顾三小姐的双眸。这一刻的大好月色、这一刻的大好湖山,仿佛只属于她一个人的,她心中的诗意不由得又浓了几分。
系好小艇,穿过一道九曲板桥,很快就到了我心相印亭。此时月色更亮,顾三小姐的笑容却有点黯淡。她虽来得早,有人比她来得更早。亭中早端坐了一个人,眉峰紧聚,痴望着湖水的深处,月光斜照在他苍白的脸上,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忧伤和悲哀。
顾三小姐突然觉得心头似乎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,好不容易才有的诗情逸兴一下子荡然无存。她跺了跺脚,又故意咳了几声,那个人却仿若未闻,仍是痴痴地凝视着湖水的深处,似乎除了那一潭秋水,其它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,连他自己也不存在。顾三小姐的小姐脾气一发作,手中的酒壶就要劈头砸去。背后突然有人拉住了她的手,她一回头就看见了她的大哥,然后就听到了那个有点老套的悲哀故事。也许是因为他的多情,也许是因为故事中那令人伤怀的悲哀,她用了三天的工夫,第一次完完整整地绣出了这么一幅绣像。
依然是紧抿的嘴角、依然是坚毅的鼻梁、依然是深邃却又茫然的双眸,那道伤痕,也依然透着冷峻和无情。
--他若有情,又怎会不辞而别?
--他若有情,又怎会连人家的心思也看不出?
一滴眼泪,白绢上突然多了一滴泪,珍珠般晶莹的泪。
她还不曾为谁流过泪,顾三小姐眼中的忧郁已慢慢转为了幽怨,幽怨中还有怒。她咬了咬牙,捏起银针,狠狠地朝着绣像上的脸扎去。
一针、两针、三针......一阵剧痛从指尖上传来,钻心一般,白绢上已多了一轮淡淡的红晕,这一针不仅扎入了手指,更扎上了心头。
--他若无情,又怎会对过去的事、过去的人念念不忘?
--他若无情,又何必拼死上少林?
一声叹息,顾三小姐的纤指飞动,绢上又添了几行小字:
夜夜相思更漏迟,伤心明月凭栏杆,
想君思我锦裘寒,咫尺画堂深似海,
忆来惟把旧像看,几时携手入长安?
连云的殿阁,宏伟的寺院,俱都没入皑皑白雪中,只余几许飞檐和兽脊,在绚丽的阳光下淡淡地反着光。
后山的山巅上寒风刺骨,顾三小姐却浑然不觉,她就坐在迎风的大石上,双手托腮,痴痴地望着弯弯曲曲的山道,山道上有条人影在蜿蜒上行,也不知是香客,抑或是游人。
山风渐紧,顾三小姐的黑发已被吹散,如瀑般乱舞,她却反而将衣襟松了松,只望那冷风能将心头的忧乱卷走。也不知过了多久,她不经意向下一望,心头不由得一阵震撼。
刚刚那条人影已行至半山腰,身形、容貌依稀可辨,那是一个白发如霜的老太婆,她蹒跚走上两三步,又颤颤巍巍地跪下去,毕恭毕敬地磕着头。不知她已走了几万几千里,也不知她已磕了几万几千个头,但见她一起身,雪地上就多了几点淡红的血痕,从山顶上望下去,就如同经霜的红梅一路盛开。
顾三小姐一向都不信邪,逢年过节顾家礼佛祭神往往还要大捣其乱,但这一刻望着那团殷红,却已感动得泫然欲泣。
--老婆婆离大殿已不远了,她已快见到心目中的神祗了!可是我呢?我的神祗又在哪里?我能不能那般地虔诚,那般地坚毅?
正出神间,背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,顾三小姐一转头,就见到天明大师笑吟吟地走过来。她立起身子,轻拢秀发,合十道:"大师早。"天明大师也合十道:"莫道君行早,更有早行人,想不到三小姐赏雪的兴致比老僧还大得多。"顾三小姐淡然一笑,长嘘了一声。
天明微眯着眼,故作诧异道:"看三小姐闷闷不乐,莫非是有什么心事?"顾三小姐咬着嘴唇,刚想点头,突然又一个劲地摇头,可是只隔半晌,却又忍不住问道:"大师,他走的时候,可曾有什么话留下?"她话一出口,两道红霞立刻浮上了脸,急忙垂下了头。
天明大师淡淡道:"有的话并不一定非要说出来不可。"顾三小姐没有出声,只是直直地瞪着脚下的积雪,脸上的红霞已慢慢消褪。天明大师似乎已看穿了她的心思,道:"三小姐莫非还在为燕捕头的不辞而别耿耿于怀?"顾三小姐仍没有出声,神情却更为黯淡。
天明大师走近她的身边,道:"他那样做,想必有他的苦衷。"顾三小姐忍不住道:"他有什么苦衷?"天明大师道:"什么苦衷老僧倒不清楚,不过老僧却看得出他的心头有一把枷锁,一把沉重的枷锁。"顾三小姐道:"什么枷锁?"天明大师道:"爱,他的枷锁就是爱。"顾三小姐愣了愣,道:"爱也是一种枷锁?"天明大师道:"对于某些人而言,它不但是一种枷锁,而且是最沉重、最难挣脱的一种。"顾三小姐的眼前不由自主地闪现出燕铁衣那种熟悉的眼神,充满了哀伤和苍凉的眼神。
天明大师道:"每一个人的心头都有枷锁,只不过有的多、有的少、有的轻、有的重,你现在的心头同样有着......"顾三小姐脸上突然一红,她猜到了天明想说什么,急忙打断道:"难道连大师也有枷锁么?"天明大师道:"大师想成佛,这就是大师的枷锁。"
顾三小姐不再言语,似乎是在咀嚼着天明的话,半晌才支吾道:"那种......那种什么枷锁可有法子打开么?"一句话说完,她耳根已红了。天明眯着眼,道:"这世上本没有打不开的锁,只不过要打开这种枷锁却只有一种法子。"顾三小姐道:"什么法子?""爱!"--这就是天明大师的法子。
爱的枷锁岂非也只能用"爱"才能打得开么?
已是黄昏。黄昏虽凄冷,顾三小姐的心头却温暖如春,天明大师的一席话,正如春风般吹散了她心头的阴霾。此时她已到了冀中的保定,离京城已越来越近了,她收紧了马缰,一边沿着长街缓行,一边四下打量着这座古老的小城。冬日里的黄昏灰蒙蒙的,街上的店铺和房屋也一样没有半点亮色,就连风中飘摇着的灯笼也一样的暗淡。顾三小姐实在有点失望,正想纵马而去,视线却突然停在了一处地方。
那是一幅在风中猎猎作响的酒旗,颜色就如同天色一样灰暗,上面只有四个字"老店老酒"。顾三小姐一向不亏待自己,何况她已赶了大半日的路,早就饥肠辘辘,当下在酒旗下下了马,将一锭银子朝门前的高台一抛,高声吩咐道:"好好照料这匹雪花骢,待会本小姐还要赶路呢。"
那锭银子是足有十两的官银,她的话音未落,已有三四个伙计抢了出来,牵马的牵马、引路的引路,领头的还迭声道:"这时节黄河鲤最是肥美,一鱼七做可是本店的拿手绝活,配陈年老酒再好不过,仅售十二两银子而已......"刚刚还在微笑着点头的顾三小姐一听到银子两字,突然放缓了脚步,笑容也已僵住,她突然想起刚才的那一锭银子本是她最后的盘缠了。
她是匆忙下山的,盘缠行李一应都留在少林寺中,幸好她下山时身上还戴着一只碧玉环,价值数千两的东西,她只当了三百两银子,而那一匹马就已花了一半有多,何况她一向都不肯亏待自己,出手又是出了名的大方,三百两银子能挨到这里已算是十分难得了。
现在人家已将她当成阔小姐来巴结,"没钱"两字她怎么能说出口来呢?她实在已有点后悔,不是后悔一路上太过奢侈,更不是后悔自己连盘缠也不多带,而是后悔自己往日为什么不喜欢那些女孩子的首饰,像那一件碧玉环若是身上还有一件半件,岂非就......她还没有后悔完,伙计已带着她上了二楼,赔着笑、哈着腰问她:"这里清净暖和,姑娘可满意不?"顾三小姐的脸已有点发红,她朝楼上一扫,只想找个借口开溜。
这时候还不是上座的时候,楼上只有零星的几桌客人,临窗的一桌只有一位少年在自斟自饮,那少年看起来斯斯文文,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,可一旁的桌上却摆着把剑,黄皮鞘,玉吞口,一看就知道不是凡铁。
顾三小姐眼珠子一转,道:"本小姐是来找人的。"打发掉身边的伙计,她大大咧咧地走到那少年对面,大大咧咧地坐下来,笑吟吟道:"独饮无味,这位兄台想必不会介意我过来共谋一醉吧?"那少年怔了怔,顾三小姐已抓起酒壶,满满地给自己斟上一杯。
她很少被人拒绝,尤其是她笑起来的时候。那少年微笑着起身,抱拳道:"在下柳轻炀......"顾三小姐将手一摆:"嗨嗨嗨,今日萍水相逢,明日又要各奔东西,我并不想知道你是谁,你也无须打听我的姓名。"少年笑了笑,漆黑的眼睛如星辰,抚掌道:"说得好,相逢何必曾相识,请。"
顾三小姐端起酒杯,眼梢眉角俱是笑意,她渐渐又开始佩服起自己来了--谁说我不会照顾自己,就算是真正的老江湖,只怕也未必如本小姐这般应付自如。
十五、倾城名妓
黄昏后,紫禁城南书房内有灯燃起,灯光照在刑部尚书孙传树的脸上,他的脸上都是冷汗。他已站了大半个时辰,等着皇帝批示一份奏折。短短的一份奏折,皇帝却足足看了大半个时辰,迟迟也没有下御笔。孙传树忍不住抬头,就发现皇帝正冷冷地瞄着自己,心中一哆嗦,忙又垂下了头。
"一个月的期限快到了,你还有何话可说?"
孙传树讷讷地道:"还望皇上再宽限几天,微臣......"
"啪"的一声,那封奏折已重重丢到了他的脚下。皇帝厉声道:"朕先问你,那件案子你们究竟找到了多少线索?"孙传树颤声道:"这......这......"皇帝道:"朕再问你,李玄衣之死又是怎么一回事?"孙传树的心已抽紧,舌头也不听使唤,双脚一软,已跪到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。
皇帝重重地"哼"了一声,又道:"那件朝服呢?又是从何而来?"孙传树头也不敢抬,道:"微臣已请了宫中的王总管看过,那件朝服确是出自宫中。""哦"了一声,皇帝的语气已渐趋缓和,道:"此事非同小可,朕立刻传旨,宫中一切人等,随时听候刑部的传讯。"孙传树的冷汗已连额下的地毯也打湿了,隔了很久,才道:"微臣已和王总管清点过,宫中的朝服一件也不曾少。"皇帝道:"难道它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?"
孙传树哪里回答得出来,只听得皇帝冰冷冷的声音:"就是再宽限一年半载,凭你们这班废物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。"孙传树只觉脑中"轰"的一响,整个人几乎瘫了下去。这时恰好门外当值的太监禀报道:"国师求见。"
当今国师青枫,全真教第七代教主,掌管道教第一层林--白云观。皇帝一向视为天人,信赖有加,此刻虽在气头之上,还是摆手示意道:"宣。"
只片刻,一个皓发胜雪,银须及胸,仙风道骨的老道就在当值太监的引领下缓步而入,在孙传树的身旁停下,叩首道:"贫道参见皇上。"皇帝点了点头,示意他平身。青枫起身,打量端坐在紫檀木书案前的皇帝片刻,低声问道:"皇上心绪不佳,莫非是为了李神捕?"皇帝哼了一声,不置可否。青枫微微一笑,道:"中秋之夜,紫金之巅,皇上想必还记得贫道当时的几句谶言吧!"
皇帝一震,突地立起身来,他当然记得!那一次赴金陵祭太祖,适逢中秋,兴起夜游紫金,青枫一直随銮陪驾,到了山巅,突见有流星急坠,他问青枫是何兆示,青枫答曰:星从正北坠,年内京中将有要员身殁。他又追问是何等要员,青枫答曰:此星紫中泛蓝,当主刑狱之灾。
"莫非......"皇帝拍案道,"国师真是神算。"他叹息一声,黯然又道,"回京之后,朕还吩咐这废物小心在意,却断断料不到国师的谶言竟应验到了李爱卿的身上。"青枫道:"皇上爱臣如子,李神捕在天之灵,想必也深感欣慰。"皇帝叹了一声,颓然坐了下来,半晌才缓缓道:"国师此来,想必不单单是要和朕印证那些谶言吧?"
青枫微微摇头,道:"贫道是来向皇上贺喜的。"皇帝一怔,愕然道:"喜从何来?"青枫轻抚颌下长须,道:"贫道虽与李神捕素未谋面,但神交已久,听说他出了意外,特意到刑部打探。无量寿佛,无量寿佛,想不到贫道竟有缘见识那一件......"皇帝急切打断道:"你知道那件朝服的来历?"青枫道:"那是圣永乐帝的遗服。""啊!"皇帝几乎跳了起来,孙传树也惊得连口也合不拢。青枫微笑着道:"上面还有他老人家御笔亲书的圣谕。"皇帝张着口,震惊得连话也说不出来。青枫道:"那是天书,贫道若不是昔年得高人授受,只怕也无从领会。"直隔得好半晌,皇帝才道:"快、国师快、快宣。"
朕本乃北极玄天真武大帝,因见大明皇权旁落,特化身燕王,龙潜燕京,起靖难,废建文,复大明之正统。
潜龙升天碧玉璧本是天物,李玄衣亦是朕座下之伏魔护法金刚,天物天人,俱不应久遗人间,理应复归天位。
偶见大内宝库奇珍充栋,此实非幸事,须知晏安则易耽怠玩,富盛则渐启骄奢,故一并取之,为天子者,当恭俭有度,勤政爱民,兢兢于保泰持盈之道矣。
北极玄天真武大帝谕
直到青枫宣完,皇帝仍直愣愣地看着他,久久也没有回过神来。
夜未央,整座城市都在沉睡,死气沉沉的,长街上空空荡荡,只有守夜的更夫,在寒风里踽踽独行。倒是在一些胡同的深处,还不时传来呼卢喝雉和隐隐的丝竹声,让人觉得有些生气。有人群的地方,就必少不了这样的地方,对于男人而言,这样的地方既是天堂,也是地狱。
百花深处胡同就是其中最负盛名的地方,也许正因为秦楼楚馆云集,它才会被名为"百花深处"。如今,百花却只剩下了一花,自从三年前一个叫林雨桥的开了一家听月楼后,所有的楼馆相继关门,只剩听月楼一枝独秀。
听月楼里也只有一位姑娘,她也是那里的主人。她不但美丽,而且高贵,据说她美得就如同九天上的仙女,她的高贵也如同仙女一般,不但不可即,连望也不可望。这只是据说,因为能够一睹她芳颜的人实在没有几个,因为这位林姑娘所定的规矩实在是太奇特。
她一向有三不接,不解风情的人不接,看不顺眼的也不接,心绪不佳的时候更不接。这世上真正解风情的男人本就不多,而能让这位林姑娘看得上眼的就更少,何况还要碰上她开心的时候,所以一年之中,听月楼前的碧纱灯笼至多也只是悬起三五次而已。那些碧纱灯笼一悬起,通常就意味着听月楼已准备开门迎客了。
入夜以来,听月楼的七盏碧纱灯笼就全亮了,灯光就如同三月的春光,婉约而又柔和。
听月楼的两旁,是由妓院改成的酒楼茶馆,在雪亮的明角灯的映照下,一间间都座无虚席。如此热闹的地方,本当是人声鼎沸,可四下里却安静得出奇,没有人呼卢喝雉、也没有人低声交谈,就连端茶上菜的伙计,也都蹑手蹑脚,连半点声音也没发出。
因为今夜的每一位客人,都为着相同的一个目的而来,那就是能够远远地听一听那位林姑娘柔靡曼妙的歌声、琴声。除此就再也没有别的半点非分之想了。
自从抚远大将军的三公子冯骥,在一个深夜里趁醉强闯,第二日却被人发现已冻僵在结了冰的河里之后,就算是再泼皮的登徒浪子也不敢再起半点非分之想了。
今夜楼中的客人当然绝非泛泛之辈,不但有太子太傅、武英殿大学士杨仕奇,刑部尚书孙传树,锦衣卫都指挥使狄猛,新任的京都总捕头王风,做东的更是太平王世子朱慎。
菜已上了四道,酒也早过三巡,他们竟连那个女人的衣角也没见到。狄猛实在按捺不住,拍案而起,道:"这女人的架子未免太大了,待我进去拖她出来。"朱慎笑了笑,摆摆手道:"狄兄稍安勿躁,灯下待佳人,又何尝不是一件雅事?"他亲自替狄猛斟满了酒,又道,"太容易得到的东西通常都不会是好东西,她的架子若是不大,外头又怎会有那么多男人甘愿坐着喝西北风呢?"王风笑道:"高见,高见,难怪朝野一向传言,若论闻香识玉,世子甘认第二,就绝无人敢认第一了。"
众人一笑举杯,一番壶起杯落,不知不觉又是三巡,杨仕奇起身道:"久等无味,不如就让世子行一酒令......"他的话未说完,狄猛已连连摆手道:"不成、不成,这岂不是要捉弄我这粗人。"朱慎起身道:"谁不知道你一向海量,说不出来多罚几杯又如何?大不了我陪你。"他扫了众人一眼,道:"此院名为听月,就以春、夏、秋、冬四分时起首,以月字收尾,各诵一名句如何?"
众人俱都叫好,狄猛也无话可说。朱慎执杯在手,吟道:"到春来梨花院落溶溶月。"杨仕奇立刻接道:"到夏来舞低杨柳楼心月。""到秋来金铃犬吠梧桐月。"王风也接得不慢。孙传树略一沉吟,摇头吟道:"到冬来清香暗度梅梢月。"轮到狄猛,早已急红了脸,支吾了半天,道:"到......到......倒酒!"他抓过一个大海碗,满满注了一碗,就拟倒入口中。忽听得后院有人吟唱:"到春来梨花院落溶溶月,到夏来舞低杨柳楼心月,到秋来金铃犬吠梧桐月,到冬来清香暗度梅梢月,呀,好也月,总不如俺寻常一样窗前月。"
那歌声糯软而又飘逸,初听仿佛很遥远,遥远得如同天际的浮云,再听却仿佛很贴近,贴近得如同耳边情人的呢喃。词曲已尽,余音却仍袅袅,就连不懂音律的狄猛也听得忘了饮酒。
半晌才听得杨仕奇长叹道:"今日得聆玉人清歌,当真是......"一时半刻间,就连这位文采盖京华的大学士也想不出恰当的文字来形容。朱慎也击节道:"想不到我等的溶溶月、楼心月、梧桐月、梅梢月,却给雨桥姑娘一个寻寻常常的窗前月比了下去。"孙传树也附和道:"词、曲、歌俱是绝佳,佳人的芳容想来更是倾城,今夜若不是世子提携,我等只怕还是无缘识荆。"
"只怕小女子的陋容,入不得诸位的正眼。"糯软飘逸的声音从花厅后侧的月牙偏门传来,如春风一般,风中仿佛还带着磁性,能够把男人的心都吸出胸膛的磁性。
月牙门上的珠帘也随风轻拂,"叮叮当当"的轻响中,帘外已伸出一只手。一只没有任何装饰的手,没有璀璨的珠玉,也没有夺目的金饰,就连纤巧的指甲上也没有美人惯用的凤仙花汁。
可是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,美人他们见得多了,但这么样的一只手却从来也没有见过。灯光下的手丰盈而又修长,晶莹的光泽、纤美的线条,就连用羊脂美玉和北海明珠串成的珠帘也为之黯然失色。
杨仕奇轻捋长须,叹息道:"妙极妙极,得见此手已是不虚此行了。"朱慎笑道:"学士也未免太容易满足了吧?"孙传树咽了咽口水,道:"手犹如此,人呢?"直到这时,这只手才终于掀开了帘子。
帘子掀开,每一个人都是一愣。进来的人不着一点脂粉,就连蛾眉也不曾淡扫,身上惟一的一件饰物竟是一根普普通通的乌木钗,斜斜地别在黑缎子般的长发上。她穿着的也不过是一件淡淡的曳地长裙,只在肩上加着件披风,披风竟已洗得有点泛白。难道这就是那个艳冠群芳、倾倒京华的林雨桥?
一愣之后,又是一愣。这一愣已是倾心的一愣。就连只懂欣赏庸脂俗粉的狄猛也看得出,就算是最华丽的霓裳,就算是再璀璨的珠宝,对于这个女人而言都会是多余的累赘,她的美丽已不需要任何外物来修饰。
林雨桥飘一般地移到了桌前,花厅内没有燃灯,灯光来自悬于屋檐前的八盏明角灯,雪亮的光线透过鹅黄的窗纱,柔和而又朦胧,宛若初秋的月光,而她则如同广寒宫御风而来的仙子。
她的衣袖扬了扬,二根纤细的手指已勾起了酒壶,漫不经心地注满了身前的杯子。她的装饰是漫不经心的,她的举止是漫不经心的,就连脸上的笑容,也如同朦胧的灯光般若隐若现。这种漫不经心之中,却又自然而然地透出了一种风韵,脱尘出俗的风韵。
每一个人都再次屏住了呼吸,他们实在担心,只要稍有声响,这位仙子般的女人就会突然消失,随风而去。一道眼波从众人的脸上缓缓而过,在这一瞬间,一切仿佛都已不存在了,也许这一刻花厅内惟一的生命就只剩下这一道眼波了。
眼波终于停了下来,但却不是停在朱慎的身上,而是停在了花厅外的花树间。有人正自花树间大踏步而来,来者满身风尘,一脸倦容,但那双眸子,那道刀疤却依然透着冷冷的杀气。
朱慎微微一笑,端起两杯酒,起身迎道:"来得早不如来得巧,就让我先来替燕兄洗洗征尘。"谁知燕铁衣恍若未闻,兀自从他身边穿过。孙传树大怒道:"燕铁衣,你放肆,还不快向世子赔礼。"
(燕铁衣抓住王风的衣襟,嘶声道:"李总捕究竟是怎么死的?)
连太平王世子都视若无物,燕铁衣又怎会将这位刑部尚书放在眼里,他径直走向王风,忽地抓住王风的衣襟,一把将之提了起来,嘶声道:"李总捕究竟是怎么死的?"王风垂着头,他实在不敢面对这位同僚,半晌才低声道:"我与部里的仵作一连验了三天,还是......"他摇了摇头,又道,"也许......也许真如国师所言,李总捕......李总捕不是死了,而是复归天位。"
"也许?!"这两字几乎是挤出来的。
王风悄悄抬头,就见到燕铁衣的双眼,那双眼似在流血,他心中一凛,忙又垂下头去,道:"我也想问个究竟,可青枫国师已奉旨到武当叩谢神恩,况且......"他迟疑了一下,才道,"皇上已下旨不再追究了。"等他再一次抬头的时候,燕铁衣竟已拂袖而去。
杨仕奇悻悻道:"此人跋扈犯上,不是第一遭了,明日老臣非重重参他一本不可。"朱慎淡淡地道:"惟大英雄能本色,学士也不必小题大做。"他拉着杨仕奇道,"来来来,我们继续喝,别让兴致冷了。"一脸惶惶的孙传树总算松了口气,谀笑着举杯道:"世子气量如海,令我等汗颜。"
笙歌已散,长夜将尽。林雨桥倚在窗前,望着窗外的星空。星光已逐渐黯淡,很快就会消逝了,人生岂非也一样,难得片刻的辉煌。只不过晨星坠落,下一个夜晚又可以再度璀璨,但人生呢?她忍不住长长叹息。
听到叹息,已有个梳着乌油油大辫子的小姑娘从一扇屏风后转了出来,那是她的丫头心心。心心将一件纯白的长袍披上了林雨桥的肩头,又凑到她的耳边嗔怪道:"忙活了大半夜,小姐怎么还不歇息?"
林雨桥没有回头,淡淡地道:"我睡不着。"心心将双手靠在她的肩头,道:"外面有什么好瞧的,现在又不是春天。"她的大眼睛骨碌碌一转,又笑道,"不过春天虽没有来,我却知道有人已动了春心。"
林雨桥的脸一红,忽地转过身道:"你这丫头怎么了,满嘴胡说八道。"心心娇笑道:"人家可没有胡说八道,那人一走,有人就像失去了魂魄一般。"林雨桥涨红着脸道:"我看是你这小妮子动了春心,今晚逼着你去接客。"心心的脸也红了,转身一溜烟跑了,到了屏风后,却又探出头来,道:"惟大英雄能本色,就算接客也要接像他那样的大英雄。"
十六、墓地惊魂
清晨,金黄色的阳光穿破云层,斜照上回春堂漆亮的牌匾。
冬日里的阳光本就比黄金更金贵,所以一大早医神杜天禹就已起身了。耍完了一套太极拳,舒活过了筋骨,他就提起回廊上蒙着厚棉罩子的鸟笼,准备出门遛一遛鸟,顺便再到胡同口的茶馆泡上一壶上好的香片。
刚打开半扇大门,杜天禹的眉立刻紧结,忽又将门闭上,迭声道:"那药罐子又来了,那药罐子又来了。"他一边说,一边急急忙忙地跑进院旁的厢房里,回过头来吩咐正在院里打扫的童子道:"待会他来,你就说我得了恶疾,不能见客。"谁知话音才落,门已推开,燕铁衣边走边笑道:"怎的我一来,医神就染了恶疾,莫非我真成了瘟神不成。"
杜天禹只好转身,一脸无奈道:"哪一次不是你一来,我就要头痛几天?你不是瘟神,又是什么?"他又长叹了口气,道,"近两年来,我这回春堂最好的药草,少说也有三分之一喂了你这药罐子。"他可绝没有夸大,这两年来若不是他的回春妙手,燕铁衣只怕已死了三五回了。
燕铁衣苦笑道:"当医神的药罐子,又何曾不是有苦难言。"杜天禹哈哈大笑,将鸟笼子往向阳处一挂,转身朝燕铁衣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,道:"咦,今儿个气色不错嘛。"燕铁衣道:"药罐子总得也空上一空嘛。"杜天禹道:"难得,难得。"他拉住燕铁衣的手道:"来,到书房坐坐,陪我说会话儿。"又对着童子道:"骑鹤,愣着干嘛?还不快泡一壶王尚书送的百年普洱来,让药罐子也换换口味。"
这老头前倨后恭,燕铁衣倒也不觉为怪,进京以来,一年足有三个月是在这里的病榻上度过,回春堂几乎就像他娘家,哪会不知这老头的孩童禀性。
医神的书房自是雅致,百年普洱也着实醇酽。品完了一杯茶,杜天禹咂着嘴道:"一大早上门,你不会是单单来给我老人家请安的吧?"燕铁衣只觉满口苦涩,半晌才肃然道:"李总捕之事,先生想必已听闻吧?"杜天禹一脸戚容,喃喃道:"先有萧百草、继而李玄衣,一班故人相继凋零,天道真是无常。"燕铁衣默然半晌,才道:"李总捕的死因一直无法查出,在下此来是想请先生施以援手。"杜天禹道:"出殡那天,我也到场凭吊,只不过单单一面,实在难下定论。"燕铁衣道:"先生的意思是......"杜天禹道:"要查明真正的死因,只有重新开棺验尸。"顿了一顿,他接着道,"可是听说皇上已下旨结案,这就十分棘手了。"燕铁衣毅然道:"无论如何,明日一早我定会将李总捕的遗体带来。"
夜,乱葬岗。月色黯淡,雪光如雾。寒风萧萧,白杨悲歌。
燕铁衣脸上却看不出一点表情,他慢慢地在李玄衣的坟前蹲了下来。"刷"的一声,他的手已硬生生插入了黄土,没有铁铲,他用的是自己的双手。虽是新坟,但在冰雪的冻结下硬如坚铁,一铲一揪心,一铲一血泪。他的双手早已血肉模糊,可是脸上却仍没有半点表情,动作连片刻也不曾放缓。
薄薄的棺木终于露了出来,他俯下了身子,将之拉到了墓穴的边上。他并没有立刻开棺,"刷"的一声,撕开了半副衣襟,然后半跪下去,擦拭棺木上的泥土。他的动作很缓很轻,就好像在擦拭着一件珍贵而脆弱的瓷器。
就在这时,就在燕铁衣身后不远处,突然传来了一阵低沉的脚步声,燕铁衣的动作立时停了下来。脚步也停下,就在燕铁衣身后七步之处停下。燕铁衣的手不由自主地握住了雁翎刀,他已感受到一股杀气,从脚后跟直透骨脊的杀气。他没有回头,握刀的手青筋已条条勃起。他也没有出手,六步必杀,七步他却没有把握,他只有等待,等待着背后的人再踏出一步。
良久,燕铁衣感觉到额角开始有汗珠慢慢渗出,除了杀气,他更感受到压力,一种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压力。
残月渐西,斜斜地挂上了西边的一座小山丘。山丘上有两个人,正掩在一株大树后,冷眼旁观着墓地上发生的一切。
"‘利刀出鞘,例不空回’--连刀柄也来了,看来这一次他们不会令我失望。"
"刀柄也来了?"
"那个人就是刀柄!据说普天之下还不曾有人亲睹过他的身手,这一战无论谁胜,二十万两银子都花得不冤,何况这一战又是如此精彩。"
"可是,可是他们一直都未曾动手。"
"你错了,他们的对决早就开始了--高手的对决有时并不是非用手不可。"
"可是我还是不明白,刀柄早已占尽优势,却为何迟迟不曾出手。"
"若换成你,你又会从何入手?"
迟疑了片刻,那人答道:"乍一看,燕铁衣的头、颈、肩、背、腰均成空门,可入手的地方实在太多,然而细想却又不尽然,像他这样的高手,大敌当前,本不应该有这么多的空门和破绽的,我实在摸不透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。"
"你捉摸不透,刀柄同样捉摸不透,所以他绝不会轻易出手。"
"那么,燕铁衣呢?"
"他非但不能出手,就连动也不能动。此刻他明敌暗,尽处劣势,所持只是一份难以捉摸的虚空,一动则虚空尽成实空,真正的空门和破绽必然露出,况且刀柄所处的方位恰恰是雁翎刀刀锋可及的范围之外。"
"如此说来,他们都想以不动制动,以不变应万变?"
"不错。"
"那么主子岂不是要等很久?"
"不必心急,他们不会让我们等太久了,很快就会有人支持不住,抢着出手的。"
"主子认为......"
"燕铁衣,一定是燕铁衣!"
"为什么?"
"兔死狐悲,这一战未开始,他的心境已太差,挖了那么长时间的坟,体力也消耗得太多。而刀柄以逸待劳,有备而来。"
"高手相争,胜负只在一线,所以......"
那个"主子"没有将结论说出,即将成为事实的结论,说出来又有什么意义?
那个神秘的主子估计得半点没错,燕铁衣已将崩溃。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脸淌下,滴落在李玄衣的棺木上。他的体力也正随着汗珠不断淌出,不断消耗,这远比最激烈的恶斗消耗得更多更快。然而他却不能动。
六步必杀,刀柄仍在七步外。
月色渐淡,天际已露出了微光,死灰一般的微光。墓地上仍是一片死寂,只有呜咽的寒风。风吹过的时候,死灰色的迷雾仿佛从一座座坟茔中冒了出来,一下子就弥漫了整个墓地。
李玄衣的棺木上已结了一层薄霜,燕铁衣的汗水已流尽了,体力也已接近了枯竭,可他的身子,半跪着的身子却仍如石像般沉稳。他还能保持沉稳,只因他已麻木,完完全全麻木。
那种杀气,直透骨脊的杀气他感觉不到,那种压力,直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压力,他同样感觉不到。他惟一感觉得到的是自己正在缓缓下沉,沉入他自掘的墓坑。这又会不会是他的坟墓?
不知过了多久,他好像沉入了坑底。他立刻不由自主地迈开了双腿,一步一步向上爬。他虽极疲惫,极厌倦,但他的脚步却无法停下,冥冥中仿佛有一根鞭子驱赶着,不停地驱赶。他只有不停地走,仿佛已走了千千万万年。
他停了下来,他已决定放弃,彻彻底底地放弃,放弃手中的刀,放弃无谓的挣扎,放弃所有的一切。就在刹那间,就在他欲松开手中的雁翎刀的刹那间,他突然听到了一阵哭声。
那声音很遥远,很微弱,但却极熟悉,极清晰。他空空荡荡的心中突然多了一份牵挂,模模糊糊的牵挂。他牵挂的是什么?连燕铁衣自己也分不清,然而那份牵挂却越来越沉,停下的脚步又重新迈了出去。
哭声越来越明晰,他甚至已看得清泪水,如雨一般的泪水,穿透厚厚的迷雾,纷纷扬扬向他洒来。泪水洒落在他的额头,他的心一凛,突然明白使自己牵挂的竟是这哭声。
--怎么会有人在哭?在这新掘开的坟墓中,究竟还会有谁呢?
--她又为何哭得那么悲伤?悲伤得可以牵动一个已准备连生命也放弃的人。
燕铁衣的脚步越来越快,他已依稀看见了一个少女纤弱的背影。他的心突然一紧,就好像有根看不见的线在抽着。
顾三小姐!那背影竟是顾三小姐,他们彼此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雾。燕铁衣拼命挪动双腿,可是那层雾却像一张宽大的网,怎么也冲不过去。
雾越聚越浓,网越收越紧。清晰的背影又渐渐模糊。燕铁衣想大喊,却喊不出声来。眼看着顾三小姐的背影已将融入了雾中,他拔刀,挥刀!
刀起,网破!刀落,雾立散!
然而他并没有再看见顾三小姐,他的眼前只有棺木,结满了一层白霜的棺木。他的刀也未曾出手,刀仍在鞘中。
坟墓是幻觉,雾是幻觉,哭声是幻觉,顾三小姐的背影是幻觉,拔刀挥刀更是幻觉。一切都是幻觉,彻底虚脱后产生的幻觉。
汗,冷汗,一滴滴从额头冒出,这已不是幻觉。燕铁衣握刀的手上青筋再次勃起,他已决定出手了。他清楚,他的机会并不太大;他更清楚,再不出手,他根本就连半点机会也没有。
燕铁衣咬牙,拔刀!
"砰"的一声,李玄衣的棺木前面突然裂开了两个洞,洞中突然伸出了一双手。那双手乌黑枯干,虬筋百结,丑陋如同鬼魅,飘忽快捷亦如鬼魅。一勾一搭就已叼住了燕铁衣的手腕。
"千蛛缠丝手!连刀锋也来了!"山丘上已有人惊呼。
"你只说对了一半,他的右手用的并不是魔教的千蛛缠丝手,而是少林的罗汉擒龙手。"
"夺命罗刹针!"后一个人的话音未落,前一个人又再次惊呼。
是的,几乎就在燕铁衣双手被叼住的同时,高高的白杨上有条人影一晃,一蓬幽蓝的细针已如暴雨般骤射。这才是真正致命的杀着!
刀锋号称魔手摘星,连天上的星星都摘得下下,何况是血肉的双手。燕铁衣就像是给上了两道铁箍,连半点也挣不脱,虽说他的脚还能动,还可以向两旁闪避,可是他的人被箍住,几乎和棺木连在一起,这时候就算是背生双翼,也无法拖着那么大的棺材避开暴雨般的飞针。
就在刹那间,燕铁衣忽地一个"鲤鱼打挺",凌空翻起。然而这不过是垂死的挣扎罢了,他又怎挣得出那几可摘星的魔手,只翻出半丈高,立刻硬生生被拖了下来,仰面跌落到了棺木上。
山丘上的人几乎笑了出来,百针穿心,罗刹夺命,眼看燕铁衣已死定了。可是笑声很快就咽了回去。他们已看见,一件绝对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。
棺木,李玄衣的棺木突然倒栽入墓坑。
棺木会自行栽倒?当然不会!它的尾部原本就有大半悬空在墓坑上,燕铁衣就在被摘星手仰面搁倒的一瞬间,足、腿、腰、腹同时加劲下压,棺木尾重头轻,当然就要栽倒。原来燕铁衣刚才的那一翻并非为求脱身,而是在暗中借力和蓄势。刚才他还仰躺在棺木上,此刻却已被棺木覆在底下。原本的累赘反成了盾牌。这,又有谁能想到?
"噗噗噗......"数声,几十枚幽蓝的毒针同时没入了棺中,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寂静的坟场。棺木突然爆开,一条鬼魅般的人影激射而出,冲上了半空,又如石头般坠了下来。百针穿心,罗刹夺命。只不过穿的是摘星手的心,夺的也是摘星手的命。
(摘星手的尸身未落地,毒罗刹就见到了一道漆黑的刀光。)
摘星手的尸身未落地,树梢上的毒罗刹就听到了一阵风一般的刀声,见到了一道漆黑的刀光。
刀光已没,刀啸已止。毒罗刹松了口气,这才惊魂稍定地回头。一回头,就看见漫天的鲜血,淋淋沥沥地洒落,洒落在一块块的墓碑上。
血,从何而来?血,又是谁的?她还来不及找出答案,身子突然一折,竟已齐腰断为了两截。
刀犹在手,刀犹带血。手是苍白的,刀是漆黑的,血,却是热的。直到得刀锋上的血滴尽,燕铁衣才缓缓地转过身子,面对那个几乎使他彻底崩溃的人。一转身,他就愣住。面对着他的是个老人,苍老又疲惫,几乎连站也站不稳。
"刀柄?你真是刀柄?"燕铁衣的刀入鞘,眼神却如刀般逼去。老人抬起了头,仰视着燕铁衣,他的眼神枯黄浑浊,端详着燕铁衣,缓缓道:"此时此刻,我也无法再隐瞒了,你说得不错。"燕铁衣内心不禁一震,并非单因老人的答案而震。
"你在后怕?"老人道。燕铁衣握刀的手也已湿,那双枯黄浑浊的老眼仿佛能够穿透别人的心。老人又道:"你后怕,因为在你挥刀的一瞬间,你几乎忘记还有我,还有我这么一个对手存在。"燕铁衣不得不承认,除了那一次外,刀柄至少还有三次机会,每一次都绝对能够置自己于死地。
老人微笑道:"除了后怕,你还有疑惑。"燕铁衣道:"不错。"老人道:"你不明白我为何一直都没有出手。"这一次燕铁衣没有出声,他等着老人解释。"我没有出手,只因我根本就不会武功!"
--江湖中最成功、最可怕、最神秘的杀手组织的龙头老大,居然会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。杀人如麻,嗜血成性的毒罗刹、摘星手又怎会对这样的人俯首听令呢?
假若是你,你又会不会相信呢?燕铁衣相信,他很快就道:"所以你就自号刀柄?"老人点头道:"在一般人的眼中,刀尖,刀锋、刀背都可致人于死命,他们往往并不重视刀柄。"燕铁衣道:"那只因他们不懂,刀尖,刀锋,刀背的运用和变化,完全要受刀柄的控制。"老人道:"你真不愧是刀法的名家。"他的话锋一转,又道,"杀人也一样,暗杀一个人,关键并不在武功,而在于计划,精密而完美的计划。"他举例道,"譬如要杀你,我就要先着人进行调查,你的出身、经历、嗜好、武功、师承、习惯、性格以及近亲密友的资料都必须调查得一清二楚。然后我就根据这些资料,分析你的弱点,再根据这些弱点,制订出完美的计划。完美的计划不落空,还必须做到两个字。"
"哪两个字?"
"恰当。"
--恰当的计划,恰当的地点,恰当的时间,再由恰当的人去执行,这样的计划通常都不太容易落空,可是要真真正正做到恰当二字,却又谈何容易。
老人叹息道:"利刀出鞘,例不空回,二十年来,我们的确未曾失手,然而你却连续几次使我们无功而返。"
"第一次想必是在韦七娘的宅第中?"燕铁衣不会忘记,那一次几乎搭上了顾三小姐的命。老人点了点头。燕铁衣道:"其实那一次只能算是预演,你们反而摸清了我的实力。"老人又点了点头。
燕铁衣道:"然后是在嵩山的山道上。"老人道:"那一次若不是刀背倒戈,我们何须多费周折。"燕铁衣道:"所以真正算起来只有两次。第二次是针对我的感情缺陷。"老人道:"那一次我们几乎得手,你实在应该庆幸。"
燕铁衣没有否认,又问道:"这一次呢?"老人道:"这一次针对的是你的优点--一个人最大的优点,通常也是最容易疏忽的盲点,司马一生惟谨慎,所以诸葛空城之计方奏奇效。"
"知人难,知己更难,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最大的优点是什么?"
"嗅觉,对于危机的嗅觉。"
"你们的计划,就是要利用我这种嗅觉?"
老人又转过了话题,道:"现在你还明不明白,像我这么一个糟老头子,哪来那么凌厉的杀气?"燕铁衣道:"我明白了。"他指了指地上的死尸,道:"杀气其实是他们发出的,而你只不过是在恰当的时机出现,又在恰当的时候让我感觉到而已。于是我就会将注意力集中在你身上,而对真正的杀手疏于防范。而且你早已算准了在那种情况下,我绝不会轻易出手,你要他们等,等到我体力耗尽,无法支撑的时候才出手。"燕铁衣一口气说了很多,又微微笑道:"只可惜你高估了我。"老人无言沉默。
--低估了对手必定铸成大错,但高估对手的后果往往也好不到哪里去,因为你高估了对手,就如同低估了你自己。
燕铁衣道:"摘星手、毒罗刹均是一等一的高手,若是正面交锋,单打独斗,我也没有多大的胜算,但此刻他俩儿以逸待劳、联手突袭,却连我一刀也接不住,这只因为......"老人道:"你说得很对,我的计划越周密,安排越细致,他们的信心就越弱,出手时的威力也就大打折扣,所以才连你一招也接不住。"他又长叹了口气,道,"看来你若肯干这一行,说不定会比我更成功。"说完这句话,他就一步步向后退,退向一片密林。
燕铁衣没动,直等到老人退出了七八步,他才展开了行动。他向前踏出三步。只三步,就又逼到了老人的面前。"你还不能走,你还须回答三个问题。"燕铁衣的声音如同他的行动,干脆而又坚决。
老人只得留下,他问:"哪三个问题?"燕铁衣道:"你们这次的雇主是谁?"老人道:"银票,二十万两的银票。"他答得很巧妙,但他知道这答案燕铁衣绝不满意,所以很快又道,"真正合格的杀手,除了懂得杀人外,还要守口如瓶,你知不知道最有效的守口的法子。"
燕铁衣道:"不知道。"老人狡黠一笑,道:"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知道,又谁能够泄露连自己也不知道的秘密呢?"燕铁衣只得接受这样的解释,他也听闻过很多种神秘的接洽方式。他很快就问了第二个问题:"那幅绣像,太平王世子的绣像又是怎么一回事。"老人道:"那是雇主附带的条件,无论你是死是活,那幅绣像都要交给你。"
燕铁衣眉头一皱,道:"最后一个问题是,你究竟是谁?"老人接连退了三步,才道:"我就是刀柄。""刀柄又是谁?"燕铁衣的眼神如刀,话语也如刀。老人又退了一步,他的后背已撞上了树,他已无法再回避了:"刀柄就是金孜臣。"
十七、利刀断柄
听了刀柄的回答,燕铁衣沉默,沉默了很久。他沉默,只因太过震惊。
金孜臣,五十七岁,武英殿大学士。他天赋异禀,诗画双绝,十岁时名号就响遍士林,十八岁就已被破格录为翰林学士,还不到三十,就成了当时的皇太孙,也就是当今天子的师父。这样的一个人,竟然会是江湖上最神秘、最可怕的组织的龙头老大,你叫燕铁衣怎不震惊?
燕铁衣长长嘘了一口气,忍不住道:"为什么?为什么要干这一行?"金孜臣道:"侯门一入深似海,何况是侍在帝侧,三十岁后,我再写不出半首能令自己满意的诗作,画不出一幅能令自己满意的画了。"悲愤出诗人,安逸却只能使人平庸,燕铁衣明白这个道理。
"诗才已尽,画感也不再,但我不甘心,不甘心成为另一个江文通,我决心创造一个奇迹,我必须证明自己。"燕铁衣不得不承认,他创造的不单只是一个奇迹,简直就是一个神话,然而他的心头还是涌起了一阵悲哀,他最终又证明了什么?
金孜臣又道:"这世上最刺激的莫过于去做一些别人连想也不敢想的事情,我渐渐发觉,制订出一个完美的杀人计划,并看着它一步步实施,那种感觉太畅快了,远比写出一首绝妙的好诗、画出一幅得意的画作更为畅快。"燕铁衣的眼神除了悲哀外,更多的已是愤怒。
"只可惜我还是接了趟蚀本的买卖。"金孜臣微眯着的双眼似乎发着光,一种疯狂邪恶的光, "下一次......"燕铁衣截断道:"还会有下一次?"金孜臣道:"为什么不呢?"他带着一种邪恶的笑容,"莫非你想将我捉拿归案?"燕铁衣道:"你已承认自己就是刀柄。"金孜臣纵声大笑,道:"年轻人毕竟是年轻人,你想一想有谁会把清流的领袖,堂堂的武英殿大学士和江湖上的凶残暴力联系在一起,那些话传出去,别人不把你当成疯子才怪。"
燕铁衣无言以对,他既没有物证,更没有人证,根本就不能将金孜臣绳之以法,也不可以出手格杀。金孜臣当然明白这一点,他笑得更愉快,道:"你要杀我也许只是举手之劳,可是你身为刑部的捕头,当然也不能够知法犯法。老实说,我之所以表露自己的身份并不是怯于你,而是因为这样会更刺激,下一次会更刺激。"
金孜臣已转过了身子,慢慢地走进了树林。燕铁衣只能看着,眼睁睁的看着。他知道以刀柄的谋略和心计,不需多久又会铸出新的刀尖,刀锋、刀背。他知道利刀若再出鞘,只会比以前更凌厉、更可怕。
"等一等!"燕铁衣终于还是出了声。金孜臣停下脚步,道:"你想反悔?"燕铁衣道:"我还想再问一个问题。"金孜臣道:"哦?"燕铁衣道:"二十年来,你可曾真正的开心过?"金孜臣的身子一晃,但很快又冷笑道:"为什么会不开心,我可以控制别人的生死,可以控制一切,有什么不开心?"他虽然仍笑得出,但笑声听来却是那么勉强。
燕铁衣道:"不错,一把刀的刀锋、刀尖和刀背的运用和变化,的确要受刀柄的控制,可惜你忘了一点。"金孜臣转过了身,道:"哪一点?"燕铁衣道:"无论是多么锋利的宝刀,始终都必须受手的控制。"金孜臣冷笑,道:"能够控制我的只有我自己。"燕铁衣道:"拔出你的利刀来!"金孜臣一愣,道:"我的利刀并不在手里,它只在心头,在每一个江湖人士的心头。"燕铁衣露出了笑容,带着一丝讥讽,淡淡道:"它也在你的心里。"
金孜臣的脸突然变得惨白,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很多,他已明白燕铁衣的所指。他一直以为自己能够控制那一把刀,谁知道那把刀却在不知不觉中控制了他,因为他已为它付出了一切,包括他自己的生命和良知。此前他不明白,也许只因他不敢面对。
这听起来虽然玄之又玄,却又真实得无法再真实。每一个人的心中都存在着或多或少的邪恶欲望,这些欲望就好像一把尚未成型的魔刀,你若是任其膨胀,它一定会吸尽你的骨血,你若是操起了它,它就一定会带来毁灭。毁灭别人,最终也毁灭你自己。
燕铁衣缓缓走上前,道:"那把刀虽然能够给你带来刺激和快感,但却不能给你带来真正的快乐。"金孜臣垂下了头,隔了很久才重新抬了起来,他仿佛突然间已变成了另一个人,双眼也焕发出一种奇异的神采。他凝视着燕铁衣,道:"我虽为刀柄,二十年来却从不曾亲手杀人,但现在我很想杀一个人。"燕铁衣沉着地望着他,他知道金孜臣想杀的是谁。
一股黑血从金孜臣的嘴角流了出来,他的嘴里同样也藏着一颗毒牙。他的脸很快就已发黑,身子也倒了下去,可是他的嘴角自始至终却带着笑容,一种无比安详的笑容。
这是他第一次杀人,也是最后的一次,他毁灭了自己,也彻底毁灭了心中的魔刀。
雪在飘,血已冷。山丘上的人终于走了下来。走在前面的一个踢了踢地上的死尸,道:"盛名之下,其实也不过尔尔。""你若是这么认为,说明你还是低估了燕铁衣。"发话的当然是后面的主子。
"可是他们根本就未曾动手。"
"攻心为上,不战而屈人之兵,这已不但是兵法,也是武学上的极致。"
主子的话当然是无可辩驳、不容辩驳的。那个人叹了口气,道:"我实在有点后悔--毒罗刹出手之际,我若是趁机出手,只怕......"
"只怕结果也是一样!"
"哦?"
"刚才你我岂非都已认定燕铁衣必死无疑么?"
那个人叹息着道:"那一刀,那一刀!"他用力地握住自己腰际的刀柄,道:"那一刀难道真的受过天牢里冤魂恶鬼的诅咒?"
"就算他的刀真的受过冤魂恶鬼的诅咒,可以无坚不摧,无往不利,我却已有了对付他的办法。"
那个人抬起了头,却无法看到主子的神情,一把油布扇已将他的头脸遮得严严实实。
"以彼之道,还彼之身!"这就是他准备对付燕铁衣的办法。
正午,刑部衙门门前大街。
清理完利刀过往的积案,踏出刑部的大门,燕铁衣仍在不停地思索着。李总捕绝不会无缘无故离京,他想必已发现了什么?可他究竟是怎么死的呢?天津的血案又是怎么回事?和大内窃案到底有没有牵连?
突然间,他发觉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。他问了刀柄很多问题,但却偏偏忘记追问李玄衣尸体的下落。也许是因为他实在太过疲倦,也许是因为他害怕知道答案--一代名捕最终只落得个尸骨无存的境地。
就在这时,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头,道:"走吧,我请你去喝一杯。"燕铁衣回过头,就看见了王风,他并没有拒绝,因为王风又说了句:"我想跟你谈谈李总捕的事儿。"
在刑部之中,燕铁衣一向特立独行,何况对于这个同僚,他并没有太多的好感。所以他们只是默默地走着,连话也没有多谈半句。
七拐八弯后,他们才走入了一条长长的胡同。已是午炊时分,一道道炊烟缓缓飘散,烟中还夹着米饭的香味和柴木的焦味。燕铁衣的心头突然涌起了一种感觉。那是一种既温馨、又陌生,既亲切、又遥远的感觉--家的感觉。对于像他一样漂泊不定的人而言,家岂非只是一种遥远的回忆,奢侈的梦想!王风在一座小小的院落停了下来,轻轻推开小小的门,道:"这就是我的家。"
院子很小,但却干净而别致。一个白白胖胖、衣着臃肿的小孩子,正从堂屋里跑出来。王风微笑着蹲下身子,张开双手。小孩子已扑了过来,嗲声道:"爹爹,宝宝等你开饭哩,宝宝好饿啊。"王风将他抱起,笑着道:"宝宝乖,爹爹这不是赶着回来吗?"他转向燕铁衣,道,"快叫燕叔叔。"孩子笑得像天使,他张开一双小手,扑着要让燕铁衣抱。
燕铁衣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,轻轻从王风的怀里接过了孩子。孩子将嘴凑到他的耳边,轻声道:"娘做了好多菜哩,宝宝请叔叔吃。"他很快又溜了下来,拖着燕铁衣的手朝厅内走去。
客厅同样是小小的,同样的干净而别致。中央的方桌上摆着几碟精致的酒菜,琥珀色的蜜汁火腿,白玉般的冰鸡,翡翠似的青菜,桌角上还有壶酒,壶上犹自冒着热气。一个衣着朴素,容貌端庄的年轻妇人正从椅上起身迎了过来。
王风介绍道:"这就是拙荆。"又指了指燕铁衣道,"这位是部里的燕捕头。"妇人大方地福了一福,对着王风轻声嗔怪:"你看你,有贵客来,也不着人告诉一声,太失礼了。"她又笑着对燕铁衣道:"你们先慢用,我再去炒几个小菜。"王风却摆了摆手,道:"不必了,我们有要紧事谈,你带宝宝出去走走。"
孩子一听已嘟起小嘴,脑袋摇得像拨浪鼓。妇人夹起一只鸡腿,塞入孩子的手中,道:"宝宝乖,娘亲带宝宝到胡同口买烟花去。"孩子立刻破涕为笑,但他并没有立刻走,他跑到燕铁衣的身旁,举起鸡腿道:"叔叔乖,叔叔咬一口。"
燕铁衣俯下身子,拍了拍孩子那红扑扑的小脸蛋,含笑咬了一小口。孩子这才雀跃着跟着妇人出去,又在门外探出头来,向燕铁衣摇了摇手上的鸡腿。燕铁衣也笑着摇了摇手。他一向很少笑,就算笑的时候,也如同是冰山般僵硬而又冷。然而面对着这天真的孩子,这座冰山已溶化了,彻底地溶化了。
酒已斟满,王风端起酒杯,道:"我知道你一向看不起我,因为我一向都太怕事,太不敢担当。"燕铁衣也端起酒杯,道:"不错,但现在我的看法已改变。倘若我也有了这样的家室,我一定会退出这一行。"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,道:"其实有时我也挺佩服你,你虽不接大案,可三年来我破的案子,只怕还不及你一个月所破的多。"
王风苦笑,斟酒,道:"你还在调查李总捕的死因?"燕铁衣道:"有的事我绝不会放弃。"王风道:"难道你想开棺验尸?"燕铁衣道:"可惜我还是迟了一步,李总捕的尸身只怕......"王风道:"你根本不必那么做,我......皇上已下旨停止了追查。"燕铁衣正色道:"你有你的原则,我有我的原则。"王风道:"其实......其实真正的死因我知道。"燕铁衣一震,道:"可是前天......"他打住了话头,因为他发现王风的手在发抖,抖得连筷子上的鸡块也掉了下来。王风的脸也在扭曲,因恐惧而扭曲,嘴里喃喃道:"二十年,足足二十年,想不到那种功夫还会再现。"燕铁衣道:"什么功夫?"
王风没有回答,他的目光遥望着院外,过了很久,才道:"你知不知道王凌峰。"燕铁衣道:"你说的莫非是昔年以左手快剑称雄江湖的流星剑客王凌峰?"他当然知道这个人,二十年前的王凌峰就已被公推为江南的第一快剑,侠名远播,只可惜自从诛灭了天魔手之后,就已销声匿迹。据说已隐居于海外的仙山。可是这个人和这件事又有何关系呢?
"我就是王凌峰!"王风一仰脖,将酒一饮而尽,道:"你一定想不到昔日纵横江湖的流星剑客,竟会到六扇门中混饭吃。"燕铁衣盯着王风的左手,道:"大隐隐于市,我惊讶的却是从未见过你的剑。"王风笑了,笑得很无奈:"我若还能用剑,又怎会藏头缩尾。"他撸起衣袖,露出了左臂。
燕铁衣的眼中露出了疑惑,那条手臂肌肉虬结,根本就看不出半点受过重创的痕迹。王风的右手在左臂上一抽,整条胳膊竟被卸了下来,原来竟是条假肢。他再一次撸起衣袖,空荡荡的袖中竟还有另一只手,如婴儿般大小,却又如干尸般枯萎,所有的血肉似乎都被吸干了似的。
燕铁衣的瞳孔在收缩,他并没有忘记关于李玄衣死状的记载和传言,他也没有忘记王风先前所说过的话。他倒抽了一口冷气,道:"究竟那是一种什么武功?"王风道:"它就是《七绝赋》中的一绝。"燕铁衣道:"九天十地,遇神诛神,遇佛杀佛的《七绝赋》?"王风神色凝重,点了点头。
《七绝赋》是一本秘籍,绝人!绝兽!绝鬼!绝妖!绝神!绝仙!绝佛!是为七绝!
七绝的含义亦指七种不同的绝学。这本秘籍是两百多年前的一位武林异人所著,他本是密宗的高手,青年逃亡中原,潜身少林,壮年游学东瀛,中年却又隐居到了天竺。《七绝赋》就是记载着他集西藏的密宗、东瀛的忍术、少林的武学和天竺的瑜伽于大成的七种绝学。据说这七种绝学的暴戾和凶煞,连鬼神都为之夜泣,成书之时,那位武林异人也遭了天谴,喋血而亡。
燕铁衣当然也听说过这个传言,所以他问道:"这本秘籍不是在成书之时就已绝传么?"王风答道:"传言确实如此,但二十年前却有人练成了天绝地灭大搜魂手。"燕铁衣道:"这个人是......"王风道:"天魔单元律!"他又道,"其时天魔的名号几乎人人闻之色变,他只出道半年,就已掀起了一片腥风血雨,连崆峒的掌门,号称内家第一人的傅佰山,也被他搜去了魂魄。"燕铁衣道:"天魔虽可怕,不也伏诛在你的剑下。"流星诛天魔,正是数百年来江湖最著名的战例之一,燕铁衣又岂能不知。
王风的眼里又露出了莫大的恐惧,隔了半晌,才道:"那一战......那一战单元律虽死,但少林的三大神僧、江南的七大高手,却只余下我一个。燕铁衣呆住。王风又斟了杯酒,渐渐恢复了平静,道:"传言永远是传言,那一战的惨烈,只怕永远也没有人想像得到,我虽得以幸存,可是这只手......"燕铁衣轻轻叹了口气,他已彻底明白这位江南名侠归隐的真正原因了。
对于剑客而言,无法用剑的确是一种莫大的悲哀,然而这并不是王风退隐的主因。起着决定性的是他无法面对现实和传言的巨大落差。那一战他们胜得并不光彩,若是公布真相,对于少林三大神僧、江南七大高手的英名有损,对于武林正道的士气也是莫大的打击。所以他只能选择退隐,他退隐,绝非只是为了他自己。
王风也叹了口气,道:"《七绝赋》出自天竺,单元律出身天竺,那三册佛经又是传自天竺,也许......"燕铁衣道:"你怀疑朱慎?"王风道:"除了李大总管,最后离开宝库的是他,而能够接触到那三册佛经的,也只有他,这未免太过巧合了。"燕铁衣道:"还有更巧合的。"他掏出那幅绣像,递给王风,"有人特意要将这件东西送给我。"
王风接过,这一次轮到他呆住。燕铁衣将绣像的来龙去脉略说了一下,又道:"我虽不知道那个人是谁,但却可以断定他必定就是惊天窃案的主谋。"假若太平王世子朱慎就是主谋,他又会不会主动将自己暴露呢?
王风皱起了眉,道:"这案子是越来越扑朔迷离了。"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,王风倏地将假肢装上,端起酒壶,强笑着道:"酒逢知己千杯少,来、来、来,再尽了这一杯。"
"滴、滴、滴",壶里的酒只剩下三滴,那小孩子已蹦蹦跳跳着进来,爬上了王风的膝盖,将一兜花花绿绿的烟花摊了出来,欣喜地道:"燕叔叔,看我有好多烟花哩。"这时孩子的娘亲也走了过来,桌上又多了两壶酒,三五个凉菜,她柔声道:"我就知道一壶酒只够给你们漱漱口。"
送到胡同口,王风停了下来,道:"我能帮你的只有这么多了。"燕铁衣转过身子,拍了拍王风的肩膀,道:"你不必内疚,你已帮了我很多,何况皇上不是已明令不再追查了么?"王风的眼角已湿润,他握住燕铁衣的手道:"我不会阻止你,可是我一定要你明白大搜魂手的可怕。"燕铁衣道:"我已明白。"
王风缓缓地松开手,道:"当年我只不过被天魔单元律的手指甲划了一下,若不是遇上了医神杜天禹,只怕......"燕铁衣几乎跳了起来。
--杜天禹救得了王风,当然不会不知道天绝地灭大搜魂手,他也见过了李玄衣的遗容,又为何要自己再行开棺?
--没有他的怂恿,刀柄的计划又哪能如此成功?
--原来杜天禹是一个关键的人物!
排门紧闭。一向门庭若市、车马喧哗的回春堂前冷冷清清。
骑鹤正倚在侧门的门槛上,懒洋洋地打着盹。听到脚步声,他连头也没有抬,懒洋洋道:"我家先生出门远游去了。"又迟了一步!燕铁衣的眉头打结,突然将骑鹤拉起,道:"你家先生是何时出门?又是何时才会回来?"骑鹤吓了一跳,见是燕铁衣,忙道:"先生停诊,为的就是等你,他已在书房里等了你大半日了。"
书房更静,杜天禹正在案前奋笔疾书,听到脚步声,连头也没有抬,只是淡淡道:"你来了,坐。"手中的笔依然未停。燕铁衣道:"你早料到我会来?你为什么不走?"杜天禹道:"我还能走到哪里去?"
燕铁衣默默地在书案前坐了下来,杜天禹的手一哆嗦,雪白的纸上已多了一团墨污。他叹了口气,将纸一撕,道:"每一个人都必须为自己所做的事负责,我也一样,只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。"
燕铁衣凝视着他,等着他说下去。杜天禹道:"我错了一步,留下了终身的遗憾,我不希望又留下另一个遗憾。"燕铁衣仍没有出声,他知道杜天禹第一个遗憾指的是什么,但另一个呢?
杜天禹道:"这部药典已穷尽我十年的心血,现在尚差最后的一篇,我只希望你能够成全。"燕铁衣沉重地点了点头,这样的要求他又如何能够拒绝?杜天禹的眼中充满了感激,哽声道:"多谢。"这才又垂下了头去,凝神下笔。
时光流逝,书房角落里最后的一缕阳光也消失了,杜天禹的笔仍未停。燕铁衣站起了身,点亮案角上的油灯,轻轻挪到了杜天禹的前面,又默默地坐了下来,静静地等待着。
不知已过了多久,杜天禹才搁下了笔。燕铁衣刚要发话,突听"卜"的一声轻响,杜天禹搁下的笔头突然爆开,七八点寒星疾射而出,直打向燕铁衣的胸膛。
绝对意外的变化!绝对惊人的速度!更何况暗器和目标的距离仅仅半桌之隔,谁又来得及躲避呢?
燕铁衣同样也不能够,可是他却连半点事也没有。原来就在机簧发动的时候,他的手自然而然地一拍,桌面上把脉时垫手的沙袋就跳了起来,恰恰迎上了这七八点寒星。寒星打入沙袋,余力仍未尽,"啪"的已击中了他的胸膛。
幸好笔头里的暗器实在很微小,沙袋也够厚实,燕铁衣只是吓了一跳,但杜天禹已趁机凌空而起,飞也似的蹿出了窗外。杜天禹的轻功并不比他的医术差多少,可是他一蹿出去,立刻就呆住了,燕铁衣已挡住了去路。
"你为何要这样做?"
杜天禹没有回答,他的脸在扭曲。燕铁衣追问道:"到底是谁要你这么做的?"杜天禹的口张了张,却又什么也没有说,他的内心在挣扎。"是......"他突然指着燕铁衣的身后,大声道,"小心!"
燕铁衣也已听到了一阵可怕的声响,锐气破空的声响,一转身,就看见一截七尺来长的枯竹正疾射而来。他猛拧腰,急挥刀。一声锐响,枯竹已一分为二,燕铁衣只觉手臂一麻,刀竟几乎把持不住。更令他震惊的是,一分为二的枯竹来势竟半点未减,疾射胸膛。根本就来不及考虑,就在枯竹几乎破胸之际,一种本能的反应使他的双脚一挪,挪开了三寸。
枯竹擦胸而过,对面的竹林中依稀有人影蹿出。燕铁衣还在犹豫是否追出,身后却传来一声惨叫。燕铁衣一冷,连血液和骨髓都冷透。
--那是杜天禹的惨叫!
枯竹贯墙,杜天禹也被活生生钉在墙上,被那截已被劈开的枯竹钉死。鲜血沿着竹片淌出,滴在地上。燕铁衣的刀锋也在淌血,他自己的血。
一截枯竹,不但震裂了他的虎口,还要了杜天禹的命。好雄浑的力道!好准确的计算!
墙上的杜天禹似乎还没有完全断气,嘴里吁吁哦哦的,像有什么要说。燕铁衣立刻凑上前去,可是他只听到了两个字--
"药......典......"
挤出了这两个字,杜天禹的头就完全耷拉了下去。
(责任编辑:熊嵩)
杜天禹身亡,线索又断,破案之机稍纵即逝,燕铁衣前路一片荆棘。"利刀"虽已断,可还有更凶险的敌人在后头,燕铁衣能从容应付吗?满心希冀的顾三小姐又有什么样的际遇?倾城名妓林雨桥,和燕铁衣又将有着怎样的故事?《寒光照铁衣》(四)将向您娓娓道来,敬请关注。